Saturday, December 21, 2013

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莊子說:“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所謂志,其實就是focus或concentration。所謂focus 實即焦點之意,不過“志”由於心,心的目標所在就是志。標誌之“誌”本應作“志”,也即是“用志不分”之“志”。志是注意聚焦所在。聚精會神一語中所謂的精神其實也出自《莊子》。“乃凝於神”即是聚精會神之意。

今天我們翻譯英文focus或concentration一字,恐怕不會有人再用“志”字了。至於中文“精”與“神”與“心”的作用直接聯繫,更非focus和concentration所能比擬。

菜頭粿

因緣巧合,我的一些舊文字得以結集成書,去年九月已由本地草根書室出版。書名《菜頭粿—給新加坡憐愛英才的老師》,內容基本上都是我在新教書十多年來對本地文化和教育方面的一些觀察。附錄中記錄了2005年我的《四書》班上的同學討論大學教育的文字。他們的見解讓我精神振奮,頗受鼓舞,所以,我給這段記錄的標題是“生機”。新加坡的華教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在此轉錄《菜頭粿》的後記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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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副题原作“新加坡讲学杂谈”,自觉实而不华,毕竟,本书的文字原来的目的只是作者针对本地的一些文教现象,抒发无聊而已。旧副题可算是实录。

新副题是友人的建议,但也是我们几经斟酌后的结果。副题中“怜爱英才的新加坡老师”一语可以简约一点,我原来直称“怜才的新加坡老师”。但友人提醒我,本地人看见“怜才”,大概会以为我所说的“才”都是可怜的。再者,“怜才”也容易让人从谐音联想到“敛财”。友人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也曾在教育界服务,我想这样的善意忠告,我不得不慎重考虑。经过一番推敲,定案就显现在本书的封面上。

本书出版前的这个意外的转折又引起了我不少遐想。我一贯的教育原则是切实的因材施教。诚然,因材施教可谓今天所有教师的口头禅,但对许多人云亦云的教师,这原来平实深刻的道理和理想不啻已经变成一句空话了。也许,他们实际上是因“财”施教。在新加坡,当教师仍然是铁饭碗啊!毋庸讳言,这些教师对学生所施的是否算得上是“教”也另当别论。

我自己对所谓“因材施教”的理解和贯彻也许不一定得到同行的认同,但我固执乐之,因为这不是一种空想或理论,而是我本人教学二十多年的亲切体会。简单讲,“材”就是木材,但引申而言,凡可用之具都可叫材。换言之,“材”是已成而又具体的材料。材料的意义十分重要,因为材料有待塑造,还不是制成品。我们一般讲“因材施教”,都是指受教的学生而言。这当然不错。但今天教师谈论学生的“材”往往都只看他们的智商。学校分班分流主要还是以学生的考试成绩作准;天才班的天才往往不外是学生某一成长阶段中的一组考试成绩的代称。以智商决定学生的本质不啻把学生看作早已定型定性的制成品了;学生俨然变成一个容器,难怪我们今天教育界“灌输”之声大行其道。大家口诛笔伐填鸭式教育,但动辄却向学生灌输所谓知识和价值观念,岂不五十步笑百步?“灌输”的教育思维的前提就是先把学生视为定型定性的容器,分别只在大小和吸收的快慢,但容器则是永远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不合一时之用的容器或灌输者一时还不知道怎样利用的容器更可能遭受漠视,甚至遗弃。事实上,学生的性情也是他们的“材”的重要内涵,而性情绝非什么容器,人的“材”之所以为“材”,性情的灌注绝不可少,缺少了性情,人材真的沦为工具了。我想,中小学生的性情更应特别受到重视和栽培,这是他们成长的关键阶段。近代教育理论所讲的多元智能大可证明这一说法。

“材”的另一重意义是指施教的老师而言的。这一点似乎甚少人提及。学生不是容器,而老师也不应只是一个工具,尽管从理论上而言,老师应该是已经成材了。也就是说,老师是经过塑造的才具了。因此,老师必须清楚自觉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才具、自己最擅长的学问为何,也许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偏见为何,因为人总有自己的偏见,无人例外。从这个意义说,老师施教其实就是向学生宣扬自己的偏见。由是而观,为人师者必须清楚了解自己的偏见,不能随便自视为真理的化身,假着教育的名义,在不知不觉之间,潜移默化,让学生接受和学习自己的偏见。这是“因材施教”第二重意义的重要性。当然,老师的性情也是他本人的“材”的重要内涵。为人师者也应当明白自己的个性和脾气,这些都能直接影响到自己的教学和学生的学习态度与成效。

“材”的第三重意义是“教材”。教材的取舍与教学的成效关系密切,可谓不言而喻。在大学里,同一门课程,教师的学问和见识有别,所用的教材往往截然不同。这是教师的“材”直接决定了他所采用的教材,再加以他本人性情之“材”和偏见,最终形成了他所施的教、他施教的风格以及他对学生的要求,而在这样的一个因果过程中,学生作为教育的对象竟然是完全被动的终端。试问学生的“材”又如何受到尊重?诚然,上述的教学过程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现今大学体制和教育理念的制约,教师只能在既定的空间中各施各法。至于中小学教师,尽管他们所用的课本相同,而本地中小学制也自有成规,但即使监狱中也有自由空间,囚犯每天过的日子,人人不同。中小学的制度不可能只许墨守成规。人永远是活的,只有成规是死的。我始终天真地认为,真正作育英才的教师应该要有自己的见识和勇气,敢于忤逆时风,为众人之所不敢为、所不愿为、所不知为。既定的空间也许不容易甚至不能够改变,但如何在既定空间中教学育才,除了教师本人,又还有谁能决定呢?教师当然要认识时代,做一个时代中人,但更重要的是,教师也应能活在时代以外,他应能清楚自信地预见至少下一代。今天在他课上的学生正是将要主宰下一代的风流人物。从这个意义看,下一代新加坡的社会不正在今天课堂上的教师手里塑造着吗?

因材施教的“材”也许还应该看作“才”字。《说文解字》云:“才,艸木之初也。从丨上贯一,将生枝叶也。一,地也。”可见“才”是植物潜藏在地下的滋长根本以及植物发芽时冒出土地之上的端苗,两者一以贯之。这个上贯之“丨”就是生机。整个“才”字的造型构思就是要表达一片生机和无限可能。因材施教应该因这个“才”来施教。中国人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说法,其实根基正在这个“才”的观念。“才”不是机械灌输的,“才”是要悉心栽培的。“才”是生机和可能,尚未定型;“才”最终是否能够茁壮成长,布枝散叶,开花结果,成荫盖地,则全仗赖怜爱花木树林的教师。当然,每一株树木都必然有自己的性格和形态,栽花培木的教师除了适当合时的灌输,还必须以自己的性情去认识和了解花木的性情,如此,花木才有机会发展出自己独特的精彩。绚烂固然可以是精彩,雅淡又何尝不可以是真正的本色?古人有言,“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新加坡怜才的老师,盼能紧记。

本书的文字聊可覆瓿,我原无结集之意;偶然与一位毕业数年的旧同学重逢,向我邀稿,遂有此编。但本书能够在新加坡面世,实在经过几番波折。承蒙英培安先生热心鼎力支持,书中的十万多言也许可以给新加坡二十一世纪初的文教历史留下一些印记。英先生经营的书店和出版社皆名为“草根”,在芸芸本地书店和出版社中,我觉得寄托最为深远。草根固然是从英语转来的说法,但无独有偶,华文中早有对应的字,就是“耑”。《说文解字》云:“耑,物初生之题也。上象生形,下象根也。”所谓“题”即是上端之物的意思。“耑”的字形中间的“一”象征土地,土地下就是根须,土地上则是初长在地上的端苗。可见“耑”的字形构思跟“才”字一样。英先生固然并非因“财”开业,而毋宁是开业育才。他不问收获,只是默默地刻苦耕耘,年复一年,十载如一朝。这份恒心和坚毅堪比孔门的君子。我坚信,“草根”的无形收获,历史自有公论。看草根,从来不能只看今朝。草根是扎扎实实地植根在时代的土壤里,但它的成长、它的果实必然会超越时代以外。越是擎天巨木,越能矗立人寰;要亲眼看见巨木高耸入云,覆荫后世,我们需要眼光,因为巨木必然需要时间成长。这便是“十年树木”的深意。

我深爱“草根”一名。友人说:“崇高理想,草根关怀。”我想,这应该道破了英先生对本地文化深情的寄托吧。


作者漫识于新加坡寓舍
2012年5月1日午后
窗外倾雨轰雷
雨过,天便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