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6, 2014

久在樊籠裡

獅城連月天旱,上週日(三月十六日)早上終於降雨,心頭頓起一陣清涼。下午著名畫家、寫作人陳丹青獲無界限講堂邀請,來新作一場演講,題目是《母語與母國》。承蒙同事慷慨,贈我門票,於是抱著學習的心情,前往聆教。

聽眾大約六百人,似乎大多為年輕人和中年人,講堂幾乎座無虛席,可謂盛況。據云,由於門票早已售罄,主辦單位又在演講大堂鄰近另設一室,可容八十人,現場直播

可惜個多小時的演講,主題隱晦,零碎的片段又不啻老生常談。雖然事前我並無特別期望,但聽講後心中實在難抑無奈的唏噓。

講題有中英文版本,不知原本是中文還是英文。英文版本是Mother Tongue and Motherland。以文字論,中英文不啻完全對等,幾乎天衣無縫,但不知是否硬譯的結果。文字與概念不同,此點常常為人忽略和誤解。最近賴聲川在本地的一場演講中就混淆了“智慧”的詞義和“智慧”的概念。

“母語”與“母國”同樣有詞義和概念兩個不同層次。

何謂母語?何謂母國?

根據語言學的界定,英文mother tongue即是孩子最先學習的語言。至於為何孩子最先學習的語言稱作mother tongue而不是father tongue則是一個概念問題。事實上,英文裡除了mother tongue的叫法,還有sister language(姊妹語),但卻沒有father tongue(父語)或brother language(兄弟語)。關鍵在於這些叫法所牽涉的概念問題。

對譯mother tongue的“母語”一詞固然是今天大家口中的常用語。從中文的詞義來講,母語雖然不必就是母親所說的語言,但母者,事物之所從來的源頭,因此,寬鬆一點說,母語就是一個人從小開始在家裡與家人共用的語言。如此說來,顯然,新加坡並無一個統一的母語,中國亦然。當然,在中國,母語卻指漢語而言。漢語者,漢族所說的語言也。這是概念問題,母語等同漢語只是概念影響語言的結果。母語,作為一個概念,尤其以新加坡的國情而論,無疑值得分析討論,儘管在本地,華人的母語早已被界定為華語,亦即中國所稱的漢語。

母語既然是口說的語言,從詞義和概念來講,自然就與書寫文字不同。中文從來就有言文之別;一個母語是粵語的人,他所書寫的並非粵語。這是顯然的事實。粵語不稱粵文,閩語不稱閩文,吳語不稱吳文;換言之,粵文、閩文、吳文連詞義都根本不能成立,更無論概念了。

陳丹青說,一次夜裡,他跟一位同樣說上海話的朋友在紐約地鐵站邊聊邊走,突然發覺尾隨一人,原來此君居美多年,上海話久絕於耳,忽聞鄉音,不期然逐聲而從二人之後。鄉音即是母語。陳先生自言,若非他們說上海話,恐怕那位僑居異鄉的同胞也不會依依不捨,尾隨不去。母語的特殊魅力正在於此。

演講中,陳先生反復強調語言都是政治的(political),並一再以秦始皇“書同文,車同軌”(講者直接的引述)為例,他對統一語言的反感,可謂溢於言表。他認為“書同文”不啻“愚民”(講者原話)政策。

其實,以語言等同文字,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李斯所統一的是戰國時代各國的文字,而非南腔北調的語言。試想,語言如何能夠統一?中國大陸政府現在所能規範者是漢字,而並非各地的方言。對於中國境內各地出生的人,如果家裡父母說的是方言,那大概就是他們的母語。當然,如果父母在家裡只用漢語,則他們的孩子所說的母語自然就是漢語了。

對於李斯“書同文”這一政治措施在當時的實際考慮以及在後世深遠但良好的文化影響,講者莫措一詞。這當然並不奇怪,因為在他眼中,“書同文”絕對是罪惡之事。講者又進一步將秦始皇“書同文”與孔孟相提並論,孔孟也頓然淪為“愚民”的兇手,可惜陳先生並無任何解釋和證明。他這種偏見自然也有其歷史背景和其本人的成長經驗的影響,對此,我予以同情的諒解。

何謂母國?如果它只不過是英文motherland的硬譯,則地道的中文說法應該是祖國。中文原來並無“母國”一詞。納悶之餘,不知捨“祖國”而取“母國”是否出於當今流行的性別考慮。然而,“祖”字本來就可以兼指兩性,“祖先”自然並非只有男性。若祖國還不夠貼切,中文原來也有“父母國”和“父母之邦”的說法。

無論如何,若僅就詞義論,“母國”若為motherland的硬譯,其義與“祖國”或可通用,因為語言文字隨時演變,有時非人力所能左右。但作為概念,則“母國”似乎是由日文轉手而來,意指移民的來源國(country of origin,相對而言,移民所定居之國則稱為其祖國。若“母國”是英文mother country的對譯,則指殖民者原屬的國家,又可稱為宗主國。英國是新加坡獨立前的殖民統治者的“母國”。可見詞義的變化實際上是由於新概念的出現,而新概念自然又基於新經驗。

相對於“祖國”的“母國”,固然不是motherland,而相對於“母國”的“祖國”,今天則面目依舊,靈魂全非。詞義與概念不同,此又是一例。對新移民來說,新加坡就是他們的新“祖國”,而他們原來所屬的國家(舊祖國)則變為其“母國”。在人口移動遷徙頻繁的全球化時代,“祖國”是共同的,“母國”則是個別的。

講題中的“母國”究何所指?若以motherland為據,則應指祖國,而非母國(即來源國,country of origin)或殖民者的原屬國家(mother country)。無論如何,講題中“母語”與“母國”的詞義和概念都極含糊,也許這正是設計者的匠心所在。“無界限講堂”,用意其在斯乎?即或不然,講者理應予以澄清。遺憾的是,陳先生於此默然。

演講之後,聽眾提問者甚夥,至少有二十人。最後一位耐心排隊得到發問機會的年輕女士,看似土生新加坡人,或者是一位教師。她誠懇請教講者有何建議可以讓本地學生對華文產生熱情,樂意學習。講者一貫的好整以暇,不假思索回答道:“有天才的老師自然能教好學生。”

駭人聽聞。問者顯然錯愕。在投影屏幕上我看到她原來臉上的靦腆變為失望,最後只能說了一句“我以前就有過一位很好的老師”,尷尬而無可奈何。

開講之前,“無界限講堂”發起人之一林少芬女士特別指出,講堂的英文名稱叫作UnThinkTank,而unthink是一個特別創造的字。堂名的寓意十分清楚,也值得鼓勵。新加坡人愛說“think out of the box”,但我常常跟學生說,要think out of the box,我們必須先知道自己身處什麼樣的boxbox的界限在哪裡,否則,think out of the box只能用嘴巴來做。

Monday, March 3, 2014

“智慧學”

賴聲川在題為《當創意遇上教育》的演講中提出智慧學的說法。他說這是一門學問,但大學裡並沒有教授智慧的課程,而且他更以新加坡國立大學為例。

自愧孤陋,智慧學竟然是一門學科,實在前所未聞。賴導演以前也曾在大學授課,不知他當時到底如何教授智慧。若他真的教授過智慧,那肯定也不會是在智慧學這門課上。

智慧是否可以傳授?

《莊子·天道》記載了以下一個故事: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斲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我想輪扁給了我們極好的回答。我相信,智慧也是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但有數存焉於其間”。如果我們開課講授智慧,恐怕只是空談糟粕而已。當然,真正的輪扁自可從容自在,出入課室講堂,斲輪於莘莘學子之前。智慧不可傳,但可以藉學而領悟。

只怕,大學裡如果真的開設“智慧學”這門課程,輪扁是沒有機會來示範的了。

中國的禪師明白此理,所以,在他們的想像中,釋迦牟尼佛點化世人的方便就與印度佛經所講不同。

《五燈會元》記載,世尊一日陞座說法,當大眾聚集坐定,主持講法禮儀的大弟子迦葉便宣布:“世尊說法完畢。”世尊於是下座離去。這是世尊對眾生說法。

對於外道,世尊似乎另有一開示的方便。《景德傳燈錄》記載,有一次外道問佛云:不問有言,不問無言。

世尊默然良久。外道於是禮拜云:“善哉!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

外道禮退之後,阿難問佛云:“外道以何所證而言得入?”

佛云:如世間良馬,見鞭影而行。

可見,智慧雖不可以文字傳授,但可以用心領悟。若真能領悟,文字也可以是鞭影。

《五燈會元》又記載,世尊一日見文殊在門外立乃曰文殊!文殊!何不入門來 文殊曰我不見一法在門外何以教我入門

文殊是佛祖的左脅侍菩薩,是聰明智慧的化身。

在中國禪師的眼裡,領悟智慧實在無從入門。宋代慧開禪師編撰《無門關》,便說:從門入者,不是家珍。從緣得者,始終成壞。

當然,世尊說法,並非在智慧學”這門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