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湯老師,絕對沒有今天的我。下文撰於二〇〇一年四月,轉眼又近八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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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湯,諱定宇,字行健,洋名喬治 (George),江蘇崑山人。乙卯年七月二十八日 (公元一九一五年九月七日) 生。有一姊一弟一妹。先生乃長孫也。其先奉信耶教,乃祖頃畝無數,家頗富裕,惟乃父不肖,幾敗祖業。洎先生成人謀事,竭蹶以供,營全家生計,而卒不能振其窮。為人豪邁,尚氣節。少時深恨日本侵華,陵藉國土,遂堅拒日貨。油傘或未便焉,人且不堪,而先生猶樂用之。見者或怪之,而先生不顧也。其排日之情,垂老不改。中歲竄身香江,削跡九龍城而所任教之書院,遠在港島,舟車往復,動輒四小時,惟日資地下鐵路,頗省便快捷,先生未嘗乘焉。
弱冠即有濟世之志。初入東吳法學院習法律,未期,乃悟救國之道非法律所能為功,遂棄業,轉投清華大學,治史焉。時碩學宿儒,萃集京師,陳寅恪、錢賓四、顧頡剛、雷海宗、張蔭麟、朱自清諸氏,先生嘗從學焉。後入金陵大學研究院,又從蒙文通、李小緣諸師遊。李氏惜其才,憐其清貧,乃資助書錢,並加誘掖,遂撰成碩士論文,題為《東漢尚書制度考略》。
居有間,獲一職,得廁蔣介石參謀之幕,親友畢賀。履職未久,屢上書獻計,悉不見覆。無奈,於是請示上司陳氏,乃婉告謂計議不可呈,恐犯上意。遂知大事已去,即辭隸,若棄泥塗。亡何,陳氏竟殺身殉職焉。先生能揆是非,辨真妄,知及仁守,未嘗輕以身許也。
後執教上庠,已而倭夷入寇,鈔略華東,戰禍日烈,遂隨校西遷四川華西壩。時諸校合并,西南聯合大學成焉。於是邂逅程天賦女士。程氏亦嘗受業賓四先生,好俠義,常濟人之厄。先生與程氏於丙戍 (1946) 結褵。十有五載而離異,弗克偕老。
國共內戰,方內土崩魚爛,城郭人民,載遭兵燹。先生睹蒼生蹇困,國軍衣糧不給,無心戀戰,顛沛如餓莩,益信國民黨敗亡有日矣。神州陸沉,姊妹親戚皆先後移居臺灣,而先生未克脫難。未幾,土改事起,方其時也,僅免刑焉。遂虛與委蛇,未敢畫地而趨;深根寧極,以待時命,倏忽有年矣。後攖重疾,得離故土,苟延性命於香江,抑亦幸矣。
時英人殖民斯地,先生因渡江之故,得遇英政府一官員,過從日久,竟成知交。一日,其人謂之曰:「相識以來,觀焉察焉,知足下洵非共黨間諜也。」於是慫恿再三,冀其為英廷盡忠也。先生辭謝,其言剴切至誠,曰:「蒙君錯識,然僕生為中國人,終不能效忠不貳於英廷也。」於斯時也,先生人地生疏,生活清寒,於一布廠充文書,強可餬口而已。其志節可概見矣。
初,賓四先生避赤圖南,欲起斯文,乃與張丕介諸君籌辦新亞書院,草創艱棘。後先生來港,重拜賓四師於九龍,因教授西洋史於新亞焉。庚戍 (1970),文革肆虐,人物凋零,文心蕭索,又豈獨古蹟文物之滅絕而已哉?胡鴻烈、鍾期榮伉儷苦心孤詣,欲挽狂瀾既倒於香江,高掌遠蹠,遂創立樹仁學院。先是,鍾氏嘗主法席於國內,後移居香港,任教浸會書院,與先生同事,敬其為人而服膺其博學也。至是而邀先生主文史系焉。時賓四先生定居臺灣,勖勉先生及何蒙夫諸同仁,綿延斯文未絕之薪火。自是托志皋比,寄情桃李。其所設定之文史課程,主博通而務必尋源溯流,經史諸子,中外文學,無所不包,遠勝官辦之大學也。而尤切望諸生之究心於經世大道,汲引之如不及,溢於言表。又虛懷若谷,涵容异見。樹仁文史,濟濟多士,如吳天任、溫中行、潘小磐、戴博榮、黃思騁、石磊諸儒,各擅勝場,蓋先生所延攬也。先生講課最空靈,縱談古今,諸生不覺欣然移時也。
又待人接物,恂恂如也。洞燭人情,常懷寬恕。喜賓客而門庭若市。吳梅村有詩云:「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先生耽之,蓋自況也。服食儉素,至供賓客,必豐必周,自內外宗黨,下及諸生萌隸,待之悉有恩禮,獨不喜應貴介。
讀書最有卓識,或勸之撰述,則曰:「無所發明,且貽笑後生。吾復何為?」善書,能詩,然不多作。顧其蚤歲詩文多散佚,可得而觀者,抑亦鮮矣。今傳世者,僅短文律絕十數篇,多為謀食之作,故皆署筆名。蓋韜光香港,依隱作達,不欲為世所知也。企望神州,無日忘之。嘗觀畫有感,撫景念舊,作詩云:「零葉經霜獨鬥寒,遙黛賺得小窗開。分明倪老蕭疏意,夢裏家山畫裏看。」其思鄉之情,亦足哀怨矣。
嗚呼!先生縱覽六藝百家之書,兼通西方學術而旁及釋氏。論者輒以淹博推許,固未識其為人也。蓋生當亂世,家憂國恤,而秉大義,抱微尚,好學而至老不倦,目雖眚猶孜孜焉,初非欲求博雅也。乃欲學究天人,貫通古今,身遯南海殖民之隅而心存宇宙人文之變。祖國之盛衰,山河之分合,世局之升沉,民生之否泰,未嘗不心有慼慼然。其胸有千古,特立不撓,故目光如炬,浩氣沛然,而不為俗屈。嗟乎!先生雅不欲以書廚自見也。又峻節冠儕輩,志存孤竹,甘效黔婁,或不諧於俗士。先生性情中人也。雅好文學,不獨慕其經國之大業,更愛其刻劃人性感情之細微,又豈可以中西古今囿之哉?
以戊寅年十二月十七日 (公元一九九九年二月二日) 喘病卒,享年八十有四。女程岩,行商,磊落有節度。外孫二人,王逸、王諒,俱負笈海外。
論曰:昔者尼父美子賤,足徵魯有君子。今先生避亂英界,歎比接輿;厲風瘴海,志踵幼安。然而沒世而名不稱者,固乃非其運遘陽九而適見世衰道微耳。嗚呼!天下無道,聖人生焉。哲人其萎,典型日遠,而今以後,斯焉取斯,斯焉取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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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寬自傳記載程先生文革時被迫做交代,下場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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