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舊文也是大約三年前為吉隆坡《南洋商報·人文版》所撰。剛才重讀,略事修訂,原旨則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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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驗由生活而來,自然也隨生活而改變。經驗本身的性質並無界限,經驗如何區分,如何類別,這完全由體察經驗的人來決定。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對經驗的劃分和認識可以大異其趣,這就是所謂文化。事實上,即使在同一個文化傳統之內,同一類經驗在不同時代也可以貌同實異。這種隨時代嬗變的經驗內容往往在大眾不知不覺間從文字上反映出來;文字像一面鏡子,可以反映思想觀念細微的變化。
“閱讀”一詞,大約始自宋代,但此後並不常見。“閱讀”一詞的廣泛使用應該是二十世紀的事,因此,上世紀不少非以現代華語為主的重要辭典都沒有收錄“閱讀”一詞。“閱讀”原來就是手執書卷或文牘,注目觀覽之意,而閱讀的對象可以是文學作品,可以是報章,也可以是覓狗啟事、學生考卷或辦公室裏最令人煩厭的公文。事實上,古人“閱讀”的往往都是公文,連皇帝也不例外,如果聖上盡責,他每天都要“閱讀”大批奏摺。至於“讀書”,古人則別有寄託。
古代“閱讀”一詞只能作動詞用,但時移世易,現在我們的一份研究調查報告說,“喜歡閱讀的女人不容易發胖”。作為名詞,“閱讀”就是reading。現今“閱讀”宛如英文的read字。現代華文中“閱讀”一詞用法的演變暗示著,我們對“閱讀”這一觀念的瞭解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變化,而這個演變也許反映了西方文化的影響。一兩代以前的人自我介紹的時候,往往會說“我酷愛讀書”,今天大多數人會說“我喜歡閱讀”。這並非僅僅是語言上的不同,而是觀念上的變化。
古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代表一種品格,一種品味,所以,古代社會上有“讀書人”這一流品。無可否認,讀書也代表一種身份和地位,所以,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但讀書並非僅屬個人自己的事,所以,古人又說,讀書要能明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道理是屬於天下的。讀書明理就是要“讀書人”學會能夠通於天下人心的道理。魏晉之際的儒者皇甫謐一生慕道,他終日耽玩典籍,廢寢忘食,時人謂之“書淫”。有朋友擔心他過於用功,容易損耗精神,於是加以規勸,但皇甫謐借孔子的話回答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總之,對古人而言,讀書無疑是一種包括知識、道德、人倫、性情的全面教育,因此,即使在現代華文中,“讀書”一詞仍然包涵全方位教育的意思,這依然是古人知書識禮的遺意。普天之下的華人父母無論生活如何貧困,都務必為自己的子女供書教學,可見書的文化意義非同凡響,儘管在科技發達、互聯網貫通全球的現代社會,這一觀念也漸漸改變。
在今天的社會中,“唯有讀書高”的講法固然早已是明日黃花,但最可惜的是,連“讀書人”這一個流品也似乎在大眾不知不覺之間變成博物館裏的標本了。今天我們心目中,我們嘴巴上都只有“知識份子”而已。對古人而言,書中自然有知識,但書中不僅有知識。閱讀固然也代表一種品味,但今天大家熟知的所謂閱讀卻並不能夠代表什麼品格。閱讀更多的是個人的嗜好。閱讀雖然可以有利於個人知識上的提升,但也並沒有什麼全方位教育的意味。父母期盼子女讀書成才,而不會只希望他們學會如何閱讀而已。
讀書人求明理,而道理是天下人心所同,所以,讀書人有他們共同閱讀的書籍。共同的書籍合起來,代表的正是一套共同的文化理想。相比起來,閱讀似乎更多是屬於個人特別的興趣,各適其適,不必求同。如果真有雷同,那大概是共同趨騖的時尚暢銷書。閱讀並不奢求什麼文化理想,閱讀基本上只是個人的生活消遣。西方社會上有各式各樣的讀書會,這個現象說明,閱讀跟游泳、下棋、慢跑一樣,原來就是一種個人興趣或者需要而已。
有趣的是,讀書會其實在古代中國也有很長遠的歷史,至少北宋就開始出現了,當時稱作書社,或叫課會,關鍵都在書上。今天我們改叫讀書會,從名稱上來看,精神似乎仍然相承不變,然而,事實到底如何則不得而知了。有一天,當讀書會改稱為閱讀會,也許讀書會也會像“讀書人”一樣,可以列為歷史文物,讓知識份子和有興趣“閱讀”的人茶餘飯後,在紙上參詳研究,輕輕鬆鬆,在“閱讀會”的歡笑聲中,消磨一個納悶的晚上或者半天無聊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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