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電腦檔案記錄,此文殺青於2006年四月八日,下午三點四十七分。當時投稿與《聯合早報·言論版》,但最後未見報,而刊於《早報》的網絡版,至今似乎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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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衆取寵 姑妄聽之
李敖曾經說過“新加坡人笨”,最近他在自己的電視節目上對此一論斷詳加解釋。同時,因為有人批評他“嘩眾取寵”,所以,他又對“嘩眾取寵”一語作出了他一家之言的解釋和示範。
據《聯合早報》報導,李敖引用了《漢書·藝文志》的一段記載,然後指出,“人們要以儒家做為一個典範,有些人對儒家的解釋脫離了規則,這些人就是‘嘩眾取寵’。” 《早報》記者又概括了李敖的說法,謂“‘嘩眾取寵’它最原始的意思是不接受唯一的一個經典式的、權威式的、以儒家為主的一個自由分子的言論,‘它是好的意思’,因為自由分子的言論講了一些話,做了一些動作,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後獲得人們的認同,‘取寵,是開始得到你們認同的意思。’”
“嘩眾取寵”的確語出《漢書·藝文志》,李敖的文獻證據正確,但他的引文未能讓觀眾看到原文的語脈。〈藝文志〉云:
“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 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孔 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已試之效者 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茍以嘩眾取寵。後進循之, 是以《五經》乖析,儒學浸衰,此辟儒之患。”
原文先講述儒家思想的淵源以及其精義所在。“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云云,說的則是儒家思想在孔子以後的流衍和發展。“于道最為高”是《漢書》作者班固從歷史文化的立場對儒家所作的論斷。 何以儒家之道能夠獨高於諸子百家?因為“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已試之效者也”。班固認為,從上古堯舜以來,一直到殷周兩代,數千年來,華夏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在在足以證明孔子好古敏求,述而不作,實際上正是對古代歷史文化最扼要精微的總結。孔子未嘗空言,妄立一家之說,所以,班固說“已試之效者也”。後來世人“宗師仲尼”,就出現所謂“儒家”思想。
上述一段〈藝文志〉討論儒家思想源流的文字,李敖並未提及;他的引文是“然惑者既失精微”以下的一段話。在這段話中,“惑者”和“辟(僻)者”都是貶義,前者指的是不明儒家思想“精微”所在的學者,後者指的是隨聲附和,依勢抑揚的不學無術之輩。 “辟者”實在未能掌握領略儒家思想的“精微”,“違離道本”,而他們的唯一目的就是不擇手段,務求“嘩眾取寵”。由於“辟者”所煽動的歪風,導致後進競從,最終,儒家所講的《五經》的精微大義由此乖謬失真,支離破碎,而儒學也漸漸衰落。必須強調,〈藝文志〉並未將儒學的衰落歸咎於“惑者”,因為他們至少仍然是認真學習儒學的人,他們並未“苟以嘩眾取寵”為務。
〈藝文志〉原文並未提及什麼“唯一的一個經典式的、權威式的、以儒家為主”的東西,因此也沒有所謂“接受不接受”的問題。至於李敖所謂的“自由分子”,更是無中生有。 不識儒學精微的學者,〈藝文志〉稱作“惑者”,他們並非不想認識儒學,更非存心反對儒學,他們只是在學習儒學的過程中有所“惑”而已。 至於一心看風使舵,“嘩眾取寵”的人,他們本來就不學無術,妄想走旁門捷徑,僥倖圖榮,所以,〈藝文志〉稱之為“辟者”。如果這樣對學術連起碼的真誠都沒有的人也算是“自由分子”,也可算有自己的獨立思想,難怪當今世上,“自由分子”何其多也。
必須強調,儘管不學無術,隨聲附和,〈藝文志〉所指的“辟者”,他們所講論的仍然是儒學。正因為如此,有志於儒學的後進學者才可能受到他們的不良學風的影響。即使“辟者”真的是什麼“自由分子”,他們絕非高舉反儒學的旗幟,嘗試挑戰“唯一的一個經典式的、權威式的、以儒家為主”的思想。 如果“辟者”不擇手段,務求“嘩眾取寵”真的如李敖所說,是“好的意思”,那麼,我們只能說,凡是被〈藝文志〉批評的人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必定是“好”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藝文志〉代表的正是“唯一的一個經典式的、權威式的儒家”。
班固以後,歷代引用“嘩眾取寵”一語,毫無例外,均作貶義。李敖向來以“自由分子”自居,而既然他所謂的“自由分子”就是“不接受唯一的一個經典式的、權威式的”對象的人,那麼,他竭力重新解釋“嘩眾取寵”一語的“最原始的意思”,其實不過就是他本人的夫子自道,目的在於“嘩眾取寵”,企圖博取觀眾的“認同”。
如此看來,李敖在電視節目上的巧辭詭辯實際上正是他為自己所認識的“嘩眾取寵”一語所作出的“最正確”而又“最生動”的現身說法。這自然是只有像李敖如此聰明的“大師”才可能有的驚人表現,新加坡人笨,試問又何來如此的“創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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