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3, 2010

轉錄好文章

昨天《早報》反駁偉達的文章,轉錄如下:


也谈谈“孔子是什么?”
(2010-04-22)
● 霍宗轶

  读了伟达先生的《孔子是什么?》,深感他对孔子的认识,虽不无独到之处,但在介绍孔子的思想时,似有多处误解、误用了引文的原意。现择要举出,以资读者客观、全面地认识孔子。
  一、伟达先生说,由于孔子教育人的目的过于“社会化”,促成了“学而优则仕”那样贪重功利的人生取向。
  这句话中的“学而优则仕”,出自《论语•子张》,是孔子的弟子子夏说的,原文是:“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意思是:把做官的事情都弄好了,有闲暇就更广泛地去学习,以便把自己的工作做得更好;学有所成了,无论什么知识都能游刃有余地应用自如了,有意愿,就可以去做官,以便能更好地推行仁道,福国利民。孔子虽然一贯主张把所学的知识,应用到从政的实践之中,但他也说过,不先学习就去做官是误人子弟,是在做坑人害人的事情(“贼夫人之子”)。
  由此可知,如果把后世大家拼命读书,以便能做大官赚大钱的人生取向,都归咎于孔子,显然太冤枉他老人家了。
  二、伟达先生说,孔子的政治理想是真命天子高高在上,百姓只能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礼教纲纪,老老实实,安居乐业。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八个字出自《论语•颜渊》,是齐景公问政于孔子时,孔子给开出的治国药方。当时的情况是:因为齐国的陈桓子施惠于民,越来越强大,景公没办法辖制他。孔子为了躲避鲁国内乱来齐,齐景公求教于孔子,孔子说了这番话。大意是说:做君要像君,做臣要像臣,做父要像父,做子要像子,(这样齐国才有希望)。不仅很到位地回答了景公的问题,也暗示了景公有“不君”的行为,劝喻的意思十分明显。景公听后,也许是装傻,也许确实只是从君主的角度来理解这句话,答道:“是啊是啊,如果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算有饭,我能吃到嘴里吗?”
孔子长期被政治误读所扭曲
  长期以来,由于统治者的“按需”误解,一直令孔夫子蒙诟。人们常把它误读为:孔子要求君臣父子各自按其道去做,都要符合角色的要求。后面的潜台词就是各就各位,不可改变。有人甚至演绎为:每一个人出生后,其社会地位就已自然形成,并且终生不得逾越,否则便是不仁,便是非礼,甚至是犯上作乱。更进一步的牵强附会,就是把它和“血统论”、“出身论”画上了等号。伟达先生文中的观点,显然是受这些说法误导的结果。但客观地说,把这样一大盆脏水,不分青红皂白地全撒在孔子的头上,那对他老人家来说,也有失公允
三、伟达先生说:孔子相信“上智下愚”,由此,也就有了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观点。后代儒学又依此发展出“刑不上大夫”等原则 。
  这段话中所引用的三句典,意思与原意都相去甚远,确实有必要在这里加以指出。
  首先看“上智下愚”。《论语•阳货》中有“唯上智与下愚不移”,结合上下文可知是讲人的性情,意思是:“只有特别聪明的人与特别愚笨的人,性情是不可改变的(除此之外,处在上智和下愚之间、占大多数的人,他们的性情大都是可以改变的)。”这也符合孔子一贯的看法:“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第十九)。但后人常将它误解为:统治者智慧,老百姓愚昧无知,且不可改变。意思完全被弄拧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把性情附会为等级、地位,以此推演出孔子是封建甚至是奴隶等级制度的鼓吹者,这实在很荒唐。
  再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中没头没尾地记了句:“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后世对于这句话,有不少于四种解释,最常见的两种意思截然相反:
  其一,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老百姓只能让他们按照政府的意志去做,不必让他们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二,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意思是:如果民众可以被役使,就任其行动好了;如果民众不可以被役使,那就要教育他们。
  前者一般被那些羸弱得没有半点生命力与自信心的统治者采用;也许他们自认为,只有愚蠢的百姓才容易被自己摆弄。后者则是政权初兴时,勃发着旺盛活力的自信者之语。虽然前者为孔子赢得了愚民政策鼻祖的政治恶名,受人非议;后者却也明显让人看到了孔子朴素的以人为本的思想。我们知道,孔子不是吃官饭的文人,因此,后者应该更符合他老人家的本意。
  最后看“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出自春秋时期成书的《周礼》。原句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要说明白自秦汉以来,以封建特权观念,对这句以天神报应为依据的远古刑礼观的误解误读,十分复杂,限于篇幅故不便赘述。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说法在周时就有了,并不是孔子思想延伸的结果;就算孔子曾整理过《礼》,也最多只能说明他帮助传播过这种不良思想,仅此而已。
  孔子是什么?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答案。易中天先生曾说过:如果你到中国问一个三岁小孩儿,他一定会告诉你:“圣人呀!连这个都不知道,太可笑了。”伟达先生也许有着不同的教育背景,完全可以不理会三岁小儿的戏言,但1988年诺贝尔获奖者的著名宣言,也许会给您一点启示:“人类要在21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从孔子那里寻找智慧。”
作者是华文补习老师

Monday, April 19, 2010

想當然中的孔子

昨天看完偉達〈孔子是什麽?〉一文,今早花了兩小時草就一篇回應文字,題爲〈想當然中的孔子〉,投予《早報》,不知下落如何。姑先移錄於此:

想當然中的孔子

“孔子是什麼?”偉達先生在〈孔子是什麼?〉一文中提出如此的一個重要問題(見4月13日《聯合早報•言論版》)。

我的答案是:孔子是一個大多數現代中國人根本沒有興趣去了解的歷史人物。

偉達先生說,“現代人認識孔子不妨採取分析的態度,從三個層面加以入手:哲學孔子、政治孔子、心靈孔子,這樣才能比較準確地把握孔子及其學說的特色、影響和局限。”

要了解事實真相自然需要分析,而分析的方法盡可以多元。然而,分析必須言必有據,否則所謂分析,很容易便流為信口雌黃。一旦淪落此地,則所謂分析不但無助於公眾認識客觀事實,反而會混淆視聽,弄巧反拙。

要從“哲學”、“政治”、“心靈”三方面來認識孔子未嘗不可,而且從方法上來說,也有一定的見地。問題是,光有食譜,沒有食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偉達先生的大文除了斷章取義以外,論斷則毫無文獻證據,語意不清而推理又不合邏輯,他對孔子的看法自然難免讀者的質疑了。從撰作而言,我們當然不能要求報刊文章符合學術論文的標準,但說話要有證據,恐怕是任何負責任的言論都必需具備的起碼條件。

偉達說,“由於孔子教育人的目的過於‘社會化’,同時促成了‘學而優則仕’那樣貪重功利的人生取向誤區。”不知何謂“過於社會化”?過與不過,如何判別?也不知孔子有些什麼言論足以證明他提倡的教育會讓學生“過於社會化”?“學而優則仕”到底是什麼意思?此語在《論語》原文中緊接“仕而優則學”(《論語•子張》),兩句話先後有序,大有深意。而話中的“優”字,一般人都望文生義,誤解為“優異”的意思,偉達先生恐怕也不例外。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學而優則仕”就是“貪重功利的人生取向誤區”?用今天的話講,大學生當公務員從政就是“貪重功利的人生取向”嗎?

偉達又說:“孔子相信‘上智下愚’,即掌權者有智慧;而普通人是愚昧的,所以必須令其守規矩。由此,也就有了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觀點。後代儒學又依此發展出‘刑不上大夫’等原則。”他以法官的口吻,一口氣宣判了孔子好幾條嚴重的罪狀。

孔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原意指人的聰明不等,有“上智”與“下愚”之別,這兩類稟賦特殊的人在學習上有難以改變的情況。孔子言外之意是,絕大多數的人都可以憑藉教育而改變自己,提升自己。可惜孔子對學生這番切合人情而又充滿教育熱忱的勉勵,在偉達先生的想像中變成了愚民的政治哲學。“掌權者有智慧;而普通人是愚昧的”,這樣不可思議的說法顯然不過是偉達先生對號入座,把他想當然的孔子思想,橫蠻地強加於孔子本人的言論。至於他誤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二語,又不知“刑不上大夫”的制度早在孔子出生以前已經實行,以及文中其他諸多類似的無根之談就不能在此一一細辨了。

一言蔽之,偉達先生儘管嘗試從“哲學”、“政治”、“心靈”三方面來認識孔子,但他的結論只有一個,就是“政治的孔子”。

“政治孔子”指的應該是在政治界活動的孔子,但偉達所見的卻是“政治的孔子”。也就是說,他把孔子徹底政治化了。他說:“孔子‘從心入手’的目的畢竟不是鼓勵自主選擇,而更多是為培養主動地遵從。孔子不否認制度的強化力量能使社會穩定,但更主張官員和百姓的心靈認知與主流統治價值自覺接軌,即所謂‘以德治國’。”“心靈孔子”忽然變臉,人心頓成政治。

顯然,不管孔子談哲學也好,談教育也好,談“心靈”也好,結果都殊途同歸,就是“政治的孔子”。偉達總結說,“孔子的政治價值觀及主張明顯是相當落伍的,因為他對人民的權利和力量,個體的自由解放,及人的發明探索能力等,很少認知和重視”。“政治的孔子”最終“使得封建傳統成為中國文化長期的“集體無意識”。

偉達先生的結論沒有一項基於證據,沒有一項經得起推敲。儘管他煞有介事,但他的說法並不新鮮,百多年來誤解孔子的人一直都如此控訴。唯一不同的是,偉達先生的言論反映的是當代許多中國人談論傳統文化時隨心所欲,信口雌黃的陋習和心態。

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偉達先生似乎頗為推許,然而,比起當時革舊求新的一代,當今的新世代看來是每況愈下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畢竟還是從現實生活中去批判孔子,而今天大多數人談論的只有自己想當然中的孔子。

歷史中的孔子仍然寂寞地長埋在歷史裏。

孔子是什麽?

昨天別人轉告,《早報》四月十三日刊登了一篇題爲〈孔子是什麽?〉的文章,作者署名偉達,自稱在“美國從事國際文化戰略研究和咨詢”。於是上網一讀,即時反應是“這是什麽?”

其實,聽到文章題目時就知道這大概不會是什麽好文章的了。讀畢,只有無奈。現代中國人談論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態度和知識如此,真的正如作者所言,我們“還有長路要走”。漫漫長路啊!

偉達原文如下:

http://www.zaobao.com/yl/yl100413_007.shtml

孔子是什么?
(2010-04-13)

● 伟达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及东亚文化圈的“孔子热” 持续升温, 最近中国还专门投入巨资拍摄了电影《孔子》。毫无疑问,孔子及其学说对中国人和文化影响巨大,不知孔子就是不知中国的过去、现在以至未来。
  但孔子的思想学说到底应如何与现代价值观接轨演化?对当代中国人来说, 这似乎仍是一个相当说不清, 道不明的问题。
  有趣的是,中国大片《孔子》与美国大片《阿凡达》由于上映挡期接近,还展开了一番文化对弈。有人认为《孔子》推崇权威和秩序,而《阿凡达》则充满了反叛与抗争的意味。实际上呢,孔子是推崇“好人政治”或“君子统治”的权威和秩序,对《阿凡达》里面所描述的对外征服与暴戾压迫也一定会持反对态度的。
  笔者以为,现代人认识孔子不妨采取分析的态度,从三个层面加以入手:哲学孔子、政治孔子、心灵孔子,这样才能比较准确地把握孔子及其学说的特色、影响和局限。(其实,孔子思想对当前中国的政治、社会秩序、大众文化基本上已经没有多大的直接关涉,如果我们说,孔子思想对绝大多数的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并没有明显直接的影响,恐怕也不为过。)
  首先,孔子是个哲学家,但偏重于社会、文化与教育哲学;自然,逻辑与科学哲学等并不是孔子的强项和主要兴趣所在。孔子哲学特别关注社会秩序、结构和关系,即如何把个体的人有效融入并组成一个大社会,如何造就一个和谐、稳定和大同的社会。
  孔子认为将个体与社会融合的最佳手段是通过教育,于是他不仅自己为人师表,也由此为整个中华民族奠定了一个重视教育与学习的良好基因。但也是由于孔子教育人的目的过于“社会化”,同时促成了“学而优则仕”那样贪重功利的人生取向误区。
  再者,孔子还是个政治家,他曾经从政多年,特别希望把自己的政治哲学和理想付诸实践。孔子极其重视统治的权威,英明和秩序,把古代周朝模式当作“理想国”来追求。
  在孔子的政治理想中,统治者是真命天子,能洞察秋毫,知人善任,体恤民情;而百姓应该严格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的礼教纲纪,老老实实,安居乐业,服务社会,那就接近“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大同境界了。
  孔子相信“上智下愚”,即掌权者有智慧;而普通人是愚昧的,所以必须令其守规矩。由此,也就有了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观点。后代儒学又依此发展出“刑不上大夫”等原则。
孔子认为掌权者皆为君子,但如果出了贪赃枉法的问题,那就是“君子”堕落成“小人”使然。
  与现代民主和自由思想体系及实践对比,孔子的政治价值观及主张明显是相当落伍的,因为他对人民的权利和力量,个体的自由解放,及人的发明探索能力等,很少认知和重视。“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以现代“民主和科学”取而代之, 其主要出发点就在于此。
  如果孔子仅是个哲学兼政治家,他就很难在中国文化和传统中达到如此高位。孔子之所以被尊为“圣人”,还由于他对人的心灵和心智修养颇有洞见。再加上中国文化缺少宗教传统,儒学便在相当程度上起到了“准宗教”式的巨大作用和影响。
  孔子重视心灵修养,有助于启发人的心态,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这是积极的方面;但孔子“从心入手”的目的毕竟不是鼓励自主选择,而更多是为培养主动地遵从。孔子不否认制度的强化力量能使社会稳定,但更主张官员和百姓的心灵认知与主流统治价值自觉接轨,即所谓“以德治国”。
  儒生不喜欢秦始皇,主要是这位开国君主把打天下那一套拿来治国,经常以力强迫人,而非以德教化人,于是秦朝的暴政便难于持久。
  以后的主要王朝,为了维护和延续统治,都全面采取了儒学的“攻心”之策,也使得封建传统成为中国文化长期的“集体无意识”,由下至上的民主治国价值观因此还有长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