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7, 2009

亦狂亦俠亦溫柔——憶湯老師

湯老師辭世已過十年了。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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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狂亦俠亦溫柔 ── 憶湯老師


風清氣爽,天色略染一抹幽黯,我不自覺地感到身在美國中西部的初秋。環顧眼前崇山,背後遠水,腦海中不時提醒自己這是香港,十二月的香港,香港的將軍澳。此刻,我驀然感到香港原來是如此的陌生了。

過去十八年沒有在歲末踏足香港;有生以來,從沒有到過將軍澳。腳下一方新墳,更是陌生。可墓碑上泐著的金漆正楷,卻是從我心靈上轉拓過去似的。那是湯老師的名字。

聽說兩年前的二月天,您來這下土的時候,有數以百計的同學來相送。不知他們沉痛的心裏,還能裝得幾多愁。墓前狹窄的甬道和墓旁的數十級石階,當時一定都灑遍了情淚。您說過學生畢業以後還會懷念的是他們的老師而不是他們的母校。作為樹仁的校友,我們不一定互相認識,可由於您活在我們每一個同學的心中,我們就好像都認識了。我們都懷念我們的湯老師。中國人以前有門人的說法,我們都活在湯老師慷慨博大的心扉裏;無論賢愚敏鈍,您都把我們包容進去。在中國文化綿牽一線的二十世紀,您以熱情的生命替“門人”灌注了新的意義。

您走了。也許就是當年那雙目失明的相士所推算的時刻,但對我而言,您走得實在太突然,就像我第一次在成和道一樓的教室上您的課一樣,我毫無心理準備,您卻已走進了我的生命。那是一九七六年香港的初秋。從此,我和您結了一段半生緣。在樹仁的四年,我們幾乎日日相見。畢業後我在新亞研究所進修,同時也兼任好幾份工作,因此,相聚的時間遞減。自從我赴笈美國,親炙的機會就更少。在這些日子裏,我沒有嘗試刻意去認識您,因為我一直覺得我已經認識您;您好像我生命裏一直盼待出現的人。假如沒有遇上您,我的人生方向一定會截然不同,而當年在這人生道路上摸索的年輕人也絕對不會成長飄泊而化為今天的我。也許我根本沒有想過我是否認識您,可您,只有您,讓我覺得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在。是您的魅力把我的精神凝住了,是您的精神把我給感染了。

您漸行漸遠,離恨把我的追憶誘回既往。我猛然第一次警覺到自己好像不太認識您。此刻,無數的疑問不斷湧現。我真的後悔這些疑問都來得太遲,更後悔從此也不再有機會可以向您叩問了。

* * * * * * * * *

湯定宇,男,江蘇崑山人,歷史學系,生於1915年9月,身體欠佳,一目已眚。抗戰期間,曾在成都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三年,獲得部頒碩士學位。曾任華西大學講師,武漢大學副教授,南京金陵女子大學教授,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在香港曾任新亞學院講師、浸會學院講師、樹仁學院高級講師;現任樹仁學院院長兼文史系主任。著有《東漢尚書制度考略》。配偶程天賦;女程岩。

這是湯老師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清華大學九級校友錄中的自述。這段簡述自有湯老師的用心。可以想像他下筆的時候,腦際大概浮現清華同學朋友的謦欬以及當年共學的舊緣,免不了輕問故人還否尚在人世。他想讓故人知道的也許就是這點點滴滴而已。湯老師平生說話謹慎有分寸,所以他雅不欲著述,怕貽笑後世。簡歷雖屬私述,但看得出他不隱諱,不虛誇,這是他對自己負責,同時也是對歷史負責。湯老師樸實,視虛名富貴如浮雲,簡述中的教育履歷詳而不遺,大概他審定自己一生的貢獻正在教育事業上。

湯老師選擇獻身教育是他一生的重大決定。他的學生有幸受沐他的門下,原來是由於他對出與處的謹慎和執著。湯老師早年即存心濟世,初欲學法律,曾考進當時享譽全國的東吳法學院。肄業一年,乃悟救國之道,尚不在法律,而更須要從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的真切認識開始。於是,湯老師轉投清華大學學歷史。這在當時大概是一個忤逆眾意的決定。後來,湯老師曾擔任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的研究員,本來可以拿獎學金出洋到哈佛大學深造,可是他覺得要做學問,在自己祖國一樣可以做得出色,便毅然放棄了大家都覬覦的難得機會。

* * * * * * * * *

成和道上,一九七六年的初秋。開學的第一天,陽光十分燦爛。您準時走進教室,恂恂然若有古風,不嚴而威。您在黑板上寫了“古籍導讀”四個字。然後,您就跟我們縱談中國文化而歸結到當今國內的情勢,斯文欲喪,您勉勵我們說:“諸位同學,中國的前途在你們的身上呀,你們要努力啊,要多讀書,書要好好讀的!書要好好讀的!”您當然不是對我們責備求全,可您對我們寄予厚望,我想就是仿佛聽懂您滿口鄉音的國語的同學也可以感受到的。您這番勖勉,當時頗令我精神為之抖擻。日後,不管您講的是什麼課,我都感覺到歸根到底,您是設法用各種方便給我們灌輸民族大義以及華夏文化之博大精深。接著,您發了一張油印材料,叫同學句讀。全班不明所以,只好從命。這是樹仁中文系所有同學必經的第一關。我想這一關考驗的不只是突如其來的句讀,對我而言,最大的震撼還是在您沁人心骨、和煦而威嚴的精神,讓人覺得您屹立不倒,就好像您所講的中國文化一樣。您的這一臉精神,一直到我九七年初秋最後一次拜謁您的時候,還是依舊攝人,雖然您受哮喘病困擾,體魄已大不如前了。

我們拼命句讀的這篇約七百字的文章其實是柳翼謀先生寫的《書目答問補正》序。二十多年以前,雖然每年為此而驚詫叫苦的同學為數不少,但很少有同學因此而改投他系。也許當年的學生比較純樸,不像今天的大學生總要老師像保姆般遷就他們的喜好和學習能力。回想起來,歷年來不少同學語帶自嘲說〈古籍導讀〉一課打破了他們追求文學的美夢,我想其實這也可以看到香港中文教育的失敗。同學們追求的所謂文學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您當然知道同學之間的失望,而您的文學修養和感性也是我自己求學教書多年中鮮遇其儔的,可是,您並沒有改變初衷,因為您希望誘導我們索尋您所說的“大本大原的學問”,那是您常說的治國平天下的學問。我想在您的見識中,還有比文學更高一層的道理。您說過我們做學問要眼高手低,這大概也是我們要從〈古籍導讀〉念起的一個原因吧。

看古籍,您最反對我們用現代的標點本。同學們大都以此為苦,也不知所以然。當時我只覺得句讀挺有意思,雖然有時候也覺得不太從心所欲,但是並未以此為苦,可我也實在不明白您為什麼一定要我們自己做句讀。當時我想這也是做學問要從大原大本開始的一種功夫吧。

多年來,自慚書還是沒有讀了多少,不過,我想我開始慢慢體會您當年的苦心。看書自己做句讀,其實是一個積極的閱讀過程,讀者一定要採取主動,自行通過思考,跟古人交談對話,從而嘗試去體諒古人,瞭解他們的心事,最後在同情的瞭解的基礎上,掌握知識。這是謙虛的尚友古人。由於古文屬辭比事,變化多端,初學若能不嫌麻煩,不求急功近利,逐字逐句地自行句讀,假以時日,自然能夠慢慢體會到古人下筆行文時的心思和寓意。文章與屬意之間的關係和作者的特別風格,其實也只能於此揣摩領會。然而,這還是認知上的事。這種不急求現成效果的句讀功夫,正是古人講的浸淫和涵泳,日子有功,讀者漸漸便會養成一種耐心和習慣,甚而培育出沉潛的性格來。這是敬的功夫。這也許就是宋儒講的讀書可以變化氣質的道理。您以前說過,宋明理學不是口頭上說的事,我們只管踏實去做就是了。我想您督促我們讀書從句讀功夫做起,就跟您教我們學書法要從懸肘臨摹石鼓文開始,大概是同一道理吧。您常說學問不在紙面上,我想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證明吧。現在我教研究生,要求他們看原典,不許看白話語譯,他們都叫苦連天,更何況是做句讀。世衰道微,江河日下,老師泉下有知,難免又會感慨萬千。

上您的課,常常有一種強烈的逼切感。這一方面是自發的學如不及,一方面是我覺得您好像有一種時不我予之感,不知何時何日可以看到後生果然可畏。老師上課天馬行空,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初學者可能會覺得茫無頭緒,無所適從,可是只要他們勇於發問,而發問前又先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們一定會收穫無窮。我知道您一直都是堅持不憤不啟,不悱不發的原則的。在徜徉學術的天際時,您不時給我們留下好像記不完的書名,叫我們有空的時候去“翻翻”。這些書目采古涵今,中外並融,而且不分門戶,綜貫百科。此外,您教我們學書法,您甚至還教過我們學靜坐。您並沒有堅持我們看書的先後,您只要求我們盡量四部並兼,廣泛涉獵,而又紮根于經史,奠基於《說文》。您要求我們先立乎其大,然後上下求索,下學而上達。您絕對不肯接受的是敷衍的態度;不肯花功夫做句讀,寫文章不用心,做事取巧就是隨便敷衍,就是不負責任。其實,您開的書目並不那麼多,比起您假定我們必須早已讀過的書 (如四書和四大奇書),應該算是少了。您最終的目的恐怕是要開拓我們的眼界,要我們識大體,能辨是非,學會沉潛。這一切固然原於書本,但卻不限於書本。學問到底不在紙面上啊!

上您的課,或跟您閒聊,都讓我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或場合親切體驗到知識是何物,學問是何事。我看到智慧的化身;我身受人格的感染。每次都有“虛而往,實而歸”的感覺。您的舉止言行,對於我這個年輕人來說,當時真覺得有點兒像莊子形容的大塊噫氣,萬籟自如,是一種難以言傳的美學經驗,實在充滿魅力。依著您指定的書目瀏覽,我漸漸看見經典中所講的道理,其實都是您活生生的體現。從您身上,我學會人生就是學問,生命的學問,同時,學問也就是人生。一個剛剛開始啟蒙的青年猛然覺悟到紙面上的學問果然是糟粕,可真是如飲醍醐。

相信樹仁的同學一定會同意,您最愛說的一個詞就是“聰明”。二十五年以前在樹仁,我驚歎您是絕頂聰明的人;今天自愧學問並無寸進,人生閱歷到底是稍微加深了一點兒,可我還是情不自禁地跟我教過的大學生說,我二十五年以前的一位老師是我有生以來親身所見最聰明的人。在您身上,我切身體驗到聰明為何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盪氣迴腸的詩句,我此生第一次受它感動,還是不期然在您窈冥希聲的大智裏發現的。您可從來不自詡聰明,而且更常常告訴我們別人如何聰明絕頂。您提過的聰明人其實也不少,不過近代人就似乎不多了,像章太炎、錢賓四、朱季海幾位前輩,屈指可數。我都緊緊記住,希望以後有機會好好細讀他們的著作,去認識聰明,去學習聰明。現在我閱歷漸深,除了更能夠欣賞您的聰明以外,我也進一步認識到您的有容乃大。

對於年未及冠,血氣方剛的大學生而言,您淵博的學問當然讓我們震竦。但是,就我而言,在〈古籍導讀〉課上,第一次聽到您在回答同學的問題時,用您的鄉音說了一句“不曉得”,當時簡直是發聾振聵。在我心裏,自小從中小學老師那裏得到的印象是老師是無所不知、無事不通的。所謂“一物不知,儒者之恥”。我更沒有想到在我眼中學貫古今、博通中西的湯老師,居然也有“不曉得”的時候。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您當時坦白地承認您的無知。回想起來,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平實,實在是“其愚不可及也”。您的一個教育原則就是學生絕對不可以欺騙的。要學您的淵博固然難,要學您的不知為不知,我想更是難上加難。您這份自信的謙虛,到如今還是我嚮往的目標。

我認識您的時候,您已經年屆花甲,不過您身體強矯,精神煥發,走起路來,健步如飛。同學們常常有“望塵莫及”之歎。您也好幾次跟我提到您年輕的時候愛鍛煉身體,清華裏那些好欺負別人的無賴學生看見您一身結實的肌肉,總是敬而遠之。我想您是一個好強的人,少年的您也許還是一個好勝的人;這是運動員千辛萬苦,務求比賽奪錦的一種好勝。您的好勝,其實是要自強,我想您自己取字行健,大概就是要勉勵自己要自強不息吧。我記得您最樂道的一件事。您說中學時候有一位好朋友叫朱季海;有一次課上要寫作文,朱先生下筆成章,不加句讀,當時您不能斷句。雖然您講這件事主要是想告訴我們朱先生天才橫溢,後來更成為章太炎先生的高足。每逢章先生公開講學,聽眾中如果有人提問,這位國學大師往往只是轉向朱先生處,漫不經意地說:“這個問題,季海跟他們講講吧。”可是,我總覺得您每次提起這件事,都在敍述中流露出您當年禁不住的自慚。您講這個故事,恐怕也是希望我們要知恥。您的自強,就是從您的知恥而來。老師您一生行己有恥;多年來您教導我們人不可以無恥,難道跟您少年時候這件逸事真的沒有關係嗎?

還有一件事,您只跟我說過一次,那是我二年級念您的西洋通史的時候。您說當年在清華,您是跟雷海宗先生念的西洋史。雷先生大概剛從美國芝加哥大學學成歸來,當時是清華最年輕的教授,老師對他也頗心儀,曾經主動找他的著作來看。可您的志向還不止於此,您竟然連雷先生文章中所引用的書籍全都借來看了。雷先生事後告訴您,他引用的書不必全看,光看他上課給您推薦的就夠了。老師的責任就是給學生預先篩選書籍,只給他們介紹必讀的精華。您恍然大悟。您給我們推介書籍,常常說生命有限,要爭取時間看最好的書,您又何嘗不是抱著同樣的苦心?不過,從這個件事我們也可以看出您是多麼的要自強啊。您曾經跟我們說,別人會的,我們一定要學會;別人不會的,我們也要學會。這是何等的心胸,何等的氣魄。

在大事上,您總是擇善固執,把持堅定;小事則無適無莫。至於名利富貴,還不能夠逗您那動人的莞爾一笑呢。您做事總是先往大處想,往長遠處看。讀書您要我們取法乎上。從事教育,您當年曾下決心選擇任教於金陵女子大學,因為您覺得中國的前途,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母教決定的,所以,您希望先將所學傳授給未來的母親。您還說過尊重小學教師的政治領袖最是高瞻遠矚。您的外孫準備到美國留學,他喜歡外交與環保,在選擇專業的時候,魚與熊掌,猶疑不定,於是請教外公。您問:“如果美國的外交政策對中國人不利,你會怎麼辦?你忠於美國的外交,還是忠於自己是中國人?在外交政策方面,你認為美國會相信一個中國人嗎?”外孫明白利害所在。然後您又補充說,“你讀環保,即使將來沒有什麼作為,至少自己不會做壞事;做外交便肯定落在兩難的局面了。”結果,外孫自己決定選讀環保。您的指點是何等瀟灑。您尊重別人自己的決定,但您的扣其兩端,卻又讓請益的人謂我自然。您能使後生自在,不其然乎?

您平時看書,除了各種已鮮為人知的古籍外,其他包羅萬有,天文地理、時事經濟、自然科學、考古宗教、飲食醫藥等等,層出不窮。最能引您入迷的恐怕是間諜份子的真人真事的回憶錄,您總能見微知著,通過情報特務的性格行為以及他們的種種遭遇,從而窺見美蘇、中東或者歐洲各國的政治內情和世局的變化。類似種種,您只是閒話家常。您常謙虛說您讀書所見,前人都已先得您心,所以您始終不肯著述,甚至連“述而不作”都不願為之。不過,我想您的學問其實就在您平時待人接物的日用云為中,時刻都給人無限的啟發和誘導。記得有一次,您談到國內生產的手工刺繡,情緒激動異常。您說這些刺繡巧奪天工,但是輸出國外,售價菲賤,可每一幅製品,卻耗盡國內一個年輕少女幾個月的目力、心血和精神。這是最不人道的事!您還說這也是中國不振的原因之一。這是您過人的睿智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我們有幸的及門弟子,追隨您學習,身入無盡藏,可惜限於學識經驗,不懂得亦步亦趨,自然難免買櫝還珠,甚至更空手而回,唯一享受到的大概就只有當時親覿謦欬,如沐春風的自在自適以及您給我們人格上的感染和默化。這是您在人我德性的共同處做學問。知人論世,倘若同學們能夠從老師的種種真情的自然流露,瞥見老師的為人和學問的致用,大概還不至於會感到萬古如常夜吧。《中庸》上說:“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我在字裏行間,看見您的影子。

我自己僥倖在大學裏渡過不只半生的歲月,從學生而人之患,因種種關係,認識了不少學者教授,但是,我總覺得他們心迷於著述出版,多半未能透悟真正的學問不能脫離日用人生。他們大都為他們所追尋的學問所轉,而沒有力量、氣魄、見識去轉他們要追尋的學問。他們往往自限而困身於學院裏,或者是書本上,眼光裏看不見學問無所不在的現實人生,他們的眼裏,往往只看到自己學術界的同儔和自己出版的前景。至於他們做出來的學問也往往流於您所講的“紙面上的學問”,只是土梗而已。慧能說“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我想現代的學者還是應該好好讀一讀您當年在〈古籍導讀〉要我們看的《六祖壇經》。

老師您跟他們很不一樣。您翳眚的眼睛一視同仁,販夫走卒,市井媼叟,僧俗工商,您都樂意跟他們打交道。有一位信光法師,德國人,大約五十來歲,諳梵文,原來在本國修讀佛學,正在準備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忽然悟到佛理並不在他要寫的學院論文上,於是放棄學業,毅然出家,轉輾漂流到香港來。他在越南難民營替難民奔波工作,還幫助他們學習英文。法師堅守午後不食之戒,每次來訪,老師都招待他喝一杯“好立克”。法師對中國文化也頗有認識,他常常逛舊書肆,買到什麼好書,就會登門送給湯老師。有一次我回香港,大概是八七年的事了,正在寫博士論文,老師特別約我到家裏,要介紹法師給我認識。法師雙目炯炯有光,十分銳利,他看你的時候,好像可以徹底看穿你的心似的。法師不苟言笑,跟老師談話,上天下地,時而佛學,時而世情。有時候,他還會力爭,而湯老師只是一貫的從容。不過,我看他對湯老師,倒是欽敬得五體投地。其實,老師對您遇到的所有人都客氣非常,特別是那些勞苦大眾,您對他們的誠懇的態度使我不期然想到孔子說的“祭神如神在”的心情。這些人當然都不是神,但在您心裏,他們都有德性,因此,您總是恭恭如也,而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跟您溝通的時候,都是那麼自然親切。這難道不是大學問嗎?孔子所志慕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境界,其是之謂乎?其是之謂乎?

有些同學也許由於語言關係,或者其他原因,覺得老師道貌岸然,不可親近。其實,只要同學能抱著一番赤子之心,不恥下問,您可真像孟子一樣來者不拒的。您又會想盡辦法鼓勵我們,提攜我們。好幾次,您跟我說,我現在讀過的某一方面的書比您同年的時候讀過的要多了。您這些溢於言表的扶掖,我心裏都很明白,而且我相信我們每一個同學都一定領受過您給他們獨特的溫暖人心的嘉勉。您是名符其實的因材施教。但是,您公私分明,課堂以外,您總是以朋友看待我們,而您對我們這些忘年之交的照顧又是那麼無微不至。您不但善解人意,而且機鋒辯捷,正言若反,幽默風趣。每次聚會總會給大家帶來不少的歡笑。旁人看見一群年輕人圍著一個皚皚白髮的老頭,更又如何想像到真人不露相。我常常想,香港數百萬人,究竟有誰知道在九龍城日益破落的一所房子裏,隱居著一位俠骨柔腸,大仁大勇的智者?

這位智者早知不能用於天下,他深知這是存乎天的命,進取的狂情於是退藏於密了。他隱居以求其志,這是他不忘存乎己。最後,他希望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事存乎天人之際,也許就是他中歲以後所悟的道理吧。他一直相信學術是天下之公器。對於他的學生,他勿忘勿助,大概他已經知道這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了。

哲人其萎,一代之典型已去。湯老師,雖然您的思想比我們這些現代人還要現代,還要全球化,可在我心中,您始終屬於一個不屬於我的時代。我企慕那個時代,但那個時代好像已經隨您的溘然辭世,也煙消雲散了。

湯老師,假如有來世,我還是甘願為您執鞭。我有幸此世和您結下半生緣,只可惜我一生總是魯鈍,當時沒有能夠學到您的精彩。可憐開謝不同時,交臂而失之,除了怪自己淺陋,夫復何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寫著寫著,筆端不期然溢出李義山的無題詩句。湯老師,從此以後,不知我的精神又何所安仰呢?

再見了,湯老師………再見。


2001年三月杪於獅城

* * * * * * * * * * * *

後記:湯老師登假,同學們要出版紀念文集,我覺得情之所鍾,悼念自然難免,但最重要的是讓後人知道老師其人,他的性情、學問和抱負。我自從八二年赴美深造,由於生活和學習的關係,一直都沒有再用中文書寫,甚至是一般的應酬文字,大多還是以英文為之。負責籌備文集的同學要我寫一篇紀念文字,還懇請替湯老師寫一篇傳記。我想要寫點兒感想,勉強還可以。至於傳記,一是缺於文獻,一是自己文字生疏,實在不堪勝任。後來想到湯老師恩同父執,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所以就不愧汗顏,勉為其難了。畢竟是近二十年不彈此調了,屬辭比事,力不從心,難免邯鄲學步之譏。尚望老師不會因為我不長進而搖頭歎息,用他親切的鄉音,又再說一次:“Mr. Lao, 不的,這樣寫是不聰明的!”重要的是,但願讀者能通過拙文,想像老師為人、胸襟和氣象,甚至引起仰止之思,而切勿以文章之低劣,訾笑老師教導之無方為幸!

*原刊于《席散,新月在天 ── 湯定宇老師紀念文集》(香港:阿湯圖書,2001年),頁129-143。

9 comments:

  1. 平日只見老師解説那些“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的道理,聼著那些對我來説乾癟癟的哲學,此刻一讀老師這般感人的文字,驚訝又驚喜。

    雖不認識湯老師,但細讀老師用心寫的文字,覺老師您就是湯老師的縮影。不同者,老師您不會把我們當成朋友(子曰“有朋自有方來,不亦樂乎”,同類方為“朋”,蓋老師與學生(我)不論知識、志向、思考能力懸殊,不能為朋)。

    讀后方悟原來老師身為學生時的感受,竟與我現在身為學生的感受雷同。腦子閃電般湧現孔子說的“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常說老師、父母不了解自己,其實老師不只能了解,還的確曾親身體會。故今學生有其好閑之心,哪瞞得過老師呢?

    遺憾大一沒選老師的課,早些認識老師就多一年打好讀經典的基礎,想想一年后就倉促畢業,學到什麽?若不是考試壓力,我想我應該正寬心地在品嘗論語的個中真味。

    當然俗語常說,有心者永遠不會太遲。而僅剩的一年裏,我給自己定了個目標--畢業后帶出國大的,不能只是紙面上的東西。

    謝謝老師發人深省的文字,不覺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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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有興趣多了解湯老師,可以瀏覽下列網頁:
    請你們去看看一下網頁:

    http://hk.geocities.com/salutetdy/mai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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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剛查過,網頁仍在,網址亦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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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瑋纓:

    當然俗語常說,有心者永遠不會太遲。而僅剩的一年裏,我給自己定了個目標--畢業后帶出國大的,不能只是紙面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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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你的話。
    把這個目標再放小一點吧。
    現在帶出課堂的,不能只是紙面上的文字,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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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老師:

    看完了湯老師的簡介、一些作品和學生的代序。
    看完了老師的回憶與感慨。




    我會更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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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勞老師:

    不知道您會不會看到這則留言。學生今天找了《書目答問補正序》來作標點,不句讀則已,一句讀方知自己學識多麼淺陋。真不知該如何把書讀好啊~

    祥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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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勞悅強 gor gor:
    I am not sure if you still remember me, but my name Wong Liang. I believe we have met once in Hong Kong long long time ago.
    I just want to say Thank you for this whole thing about my grandfather. I was very surprised when I first saw this site.
    How are you? I just told mom what I found here, and she told me you are in WI??
    here is my email
    leonwong19@gmail.com

    Best Regards
    Leon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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